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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艾小羊《中國青年報》(2014年09月02日12版)
  多年來,我一直生活在自己想要離開的城市,它是父親夢中歸來的城市。
  父親24歲離開此地,支援建設大西北,與我的母親,一位山東姑娘相遇。在我成長的那個小城,上海人與東北人,江蘇人與四川人,雲南人與貴州人的結合比比皆是。他們之中,只有極少數人,如我的母親,熱愛這個自己親手在戈壁灘上背冰化雪建立起來的小城,90%的外地人,一生的夢想與追求,都是回到自己家鄉所在的城市。
  歸去的路各有不同。住在我家對門的一對上海夫妻,在想盡各種辦法都無法調回上海工作後,不到50歲便辦理了病退,回上海打工。搬家的那天,他們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,揮動雙手與我們道別。關上門,父親說終於回去了,母親則嘟囔了一句“上海已經不是他們的上海了”。除去調回去的實力派,提前退休的激進派,更多的人選擇了退休以後回去,於是他們傾盡所有錢財,在年少離家的城市購房,或者安排子女考入那個城市的大學,留在當地工作。
  我知道自己必須去武漢讀大學,雖然我喜歡的城市是北京。被武漢大學錄取後,父親早早就安排要送我去學校。這個行為,在母親眼裡頗有些成全自己的味道,“你爸就喜歡湖北,我可不喜歡,總下雨。”母親說。
  第一次去武漢,火車尚未提速,從我成長的小城到父親長大的城市,要走45個小時。對於這個距離的抱怨,終止於同系的一位女同學,她的父親也是湖北人,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,她回家的火車要走三天三夜。
  火車由北向南,自西向東,黃色的土地上慢慢有了綠色,當荷塘出現在眼前,我知道父親眼中的天堂,母親眼中潮濕憂郁的南方,已經到達。
  如果說喜惡可能遺傳,我一定是遺傳了母親。到武漢的第一年,梅雨季節幾乎把我折磨瘋了。下不停的雨,每雙鞋都進水,掛在走廊里的衣服永遠乾不了,被子里潮濕的味道讓我總是做被關入陰冷山洞的噩夢。雖然後來略有適應,畢業時,我還是悄悄聯繫了北京的單位。
  送別宴吃過兩輪,父親忽然出現在我的面前。“我給你聯繫了一個單位。”他帶著我從江南走到江北,又從江北迴到江南,與他久未謀面的老同學、老朋友相見,有人熱情,有人冷漠,一生不求人的父親全然不顧他們的態度,燃盡最後一絲尊嚴,也要為我在武漢找到一個落腳的單位。
  我終於無法對父親說“我要離開”。
  此後5年,我始終在留下與離開之間掙扎,想要奔赴的城市從北京轉移到了廣州。有一次,我準備扔下一封辭職信,就南下。正在宿舍整理行李的時候,同宿舍的女孩忽然興衝衝地跑來說你爸要來了,她的部門主管是我父親的熟人。我沮喪地將剛捲好的被褥鋪整齊,坐在床邊發獃。第二天,父親來了,我什麼都沒說。
  這座城市似乎成了我的宿命。相較於北京、深圳那樣的城市,武漢是一座不容易被外鄉人愛上的地方。夏天很熱,冬天很冷,路堵人暴躁,的士司機沉默得像座山,但如果你膽敢少給他一塊錢,就能立刻嘗到火山爆發的滋味。巨大的城市被兩江隔成三鎮,散落於三鎮的朋友,見面的次數甚至比不同城市之間的更少。
  我結婚生子後,父親終於如願回到了武漢。儘管他也時常抱怨武漢人喜歡端著熱乾面邊走邊吃,早晨的電梯里迷漫著令人作嘔的芝麻醬與汗液的混合味道,然而更多的時候,他所表現的依然是一種終於歸來的滿足,他喜歡這兒濕潤的空氣,喜歡一個人坐公交車穿越長江,喜歡去附近的湖泊釣魚,對於一個垂釣愛好者來說,這裡就是天堂。
  武漢像父親念念不忘的初戀情人,我與母親背後說盡它的壞話。2007年,母親去世,逃離了這座城市。之後,父親再婚,有了自己的住所。搬家那天,我忽然說起這麼多年留在武漢的原因,父親不無惆悵地說,“以後你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了。”
  可我去哪兒呢?曾經夢想的城市,北京的房我買不起,廣州的桑拿天我受不了,深圳是新青年的天下,不知不覺,我已經走過了能夠因為喜歡一座城市便背起行囊、投入其中的年齡。喜歡一個人,不一定與他一起生活,喜歡一座城,不一定生活於其間,所謂的捨得與放下,只是因為已經沒有了義無反顧的資本與勇氣。
  人在年輕的時候,是一隻鳥,年齡愈長,就愈像一棵樹。離開無望,想要離開的願望慢慢成了一種念想,有點念想,總比什麼都沒有好。  (原標題:歸去的路各有不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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